读懂父亲
父亲去了,我想在亲友共享的博客上写一篇怀念文章。然而我在落笔的时候却感到难以下笔——我真的了解父亲吗?我真的能够读懂他吗?
由于先天性的聋哑残疾,打出生起,父亲就处在一个与外界声音完全隔绝的寂静世界。在他的幼年时代,因为完全失去外部世界的声音信息,这会给一个孩子造成多大的恐惧、悲伤和无奈;而不能与人用口语交流,这又会给一个孩子带来多大的心理伤害和阴影?这些对于一个听说能力健全的人来说,当然是无法感受和体会的。在父亲出生的那个经济和科技都十分落后的年代,他和其他的普通聋哑儿童,未来的前途和命运可想而知。所幸,“上帝在关闭一扇大门的同时,又会在别处打开另一扇窗户”。父亲自小聪明过人,在书法和绘画方面极有天赋,于是祖父坚持让他和另一个聋哑孩子——我的大伯,先后在南京和南通两家聋校完成了初中和高中学业。
为了改变聋哑儿童接受教育难的状况,祖父带领两个聋哑的儿子,兴建和创办了镇江第一家私立聋哑学校。这个学校除了为聋哑孩子安排了数学等基础文化知识教学,还设置许多实际应用本领的课程,如打字、誊印、缝纫、武术和绘画等,以满足学生将来求职和生存的要求。学校开办以后,大大改变了许多聋哑孩子的前途和命运。今天,我已经逐步读懂了父亲他们的苦心和用意,在我们提倡“自强不息”精神的时候,我们可曾想过,能够助弱为强的人,才是真正的强者。上帝在给了父亲一个不完整的外部世界的同时,却让他拥有了一个完整而健全的精神世界。
在我小的时候,从来没有把父亲当作一个身体残疾的人看待,以至于有一段时间,我对将聋哑人划为“残疾人”还很不理解。因为在我心里,父爱博大精深,涵盖了我童年生活的方方面面;父爱又如丝丝细雨,滋润着我的心田。童年的许多回忆让我对父爱感激不已,是它让我拥有了一个健全人格和健康身心的幸福的童年。有一件事,让我至今记忆犹新,难以忘怀。
“文革”后期,我17岁的小小年纪,插队农村,耕耘播种,面土背天。想到未来的不确定性,我情绪一度低落到极点。忽然有一天,父亲来到我所在的村庄探望。当时从镇江到我下放的农村,要经过火车、汽车或轮船的周转,再步行10多里路才能到达,而父亲与常人交流,通常需要手写才能实现,这在当时文化低下的农村,要进行这种交流无疑是非常困难的。我不知道父亲经历了多少问路的艰难才来到我身边,但我心里却十分清楚这旅途的艰辛。乡亲们获悉后也为之感动,而我当时充满了一种自豪和幸福的感觉。
父亲的内心是温柔的,但同时也是坚强的。很长一段时间,我对父亲离开聋哑学校后,选择与健全人在同一家单位工作很不理解。许多普通的聋哑人宁可选择在聋人工厂工作,因为这样交流方便,也不会受歧视,而父亲却先后在农机学院、镇江医学院、焦化厂工作,最后在轴承厂退休。父亲用自己的书法和绘画技能,在单位的文化和宣传工作中发挥着重要作用。慢慢地我才理解了父亲的用意,他这是在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,他拥有不输于健全人的能力和才华。
1993年,父亲以73岁的高龄只身去美国探亲,而在美半年内的很多时间,他竟然以一个前聋哑教育工作者的身份,与当地的聋校和聋协进行文化交流。由于美国聋人的手语更多是以英语字母为基础而表达的,因此,很多时候中美两国聋哑人交流,除了一小部分形象的手语外,竟然需要借助两位不同的语言翻译才能实现。这件事一度轰动美国波士顿市,甚至有报纸撰文称他是“中国的马可波罗”。
父亲走了,带着许多我没能够读懂的部分。然而就在此刻,我仿佛与父亲的心灵贴得更近。父亲的人生精彩而完美,在他的身上,透着一种常人少有的毅力和坚强,凭借执著与无畏,他想做成的事,一定能成功,他设定的目标,一定能达到。常人能做的事,他能做到,常人不能做的事,他也能做到;他的自强自立精神非一般人所及,虽系残疾之身,却不依赖别人,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自立于社会。他一生酷爱旅游,全国除西藏以外的大部分地区,都留下了他的足迹;他年迈之际,仍热心于聋人教育事业。他以自己的行动,为生命的意义留下了一个大大的注脚,为自己谱写了一段无憾人生。